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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章 恨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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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曦再一次找回意識的時候,發覺自己已然離開了那處樹洞,正躺在原先六道酒樓裏的床榻之上。

她偶爾會聽到丁符在耳邊喊她的聲音,因此她極力掙紮著清醒過來,但她總是清醒不了多久,就會被重現拽回到無窮無盡的亂夢裏。

一些原本混亂無章的記憶,隨著夢裏的重現,而被她一點一點找回來——

最初的時候,她夢見七歲那年的事。

那個時候,淩雲閣的掌門還是她父親,秦茲也還是萱草堂堂主之子,尚未出山,修為也還未曾有後來那般厲害。但那時的瀟湘子已然初具“神醫”之名,一次偶然,她被請到這裏救下了丁曦病重的母親,自此被他父親奉為座上賓。再後來,瀟湘子與秦茲相戀,二人成親,瀟湘子便因醫術高絕而被封為了萱草堂的堂主。

她記起來第一次看到瀟湘子的時候,是在瀟湘子剛來寒斜山的那幾日。

那時她的母親因病入膏肓而陷入昏迷,求遍名醫卻無藥可治,她父親又整日因門派裏的內外瑣事而忙得心力交瘁,誰也顧不上管束她和丁符。

那個時候,為了不讓他們添亂,她父親便把他們關在了後院,每日靠著門派弟子輪流來給他們送吃食。但有時因為太忙,那些弟子輪著輪著就把他們給忘了,於是她和丁符總是饑一頓飽一頓。她那時尚且還能忍,但是丁符還小,正是長身體的時候,幾乎是每過五六個時辰就會覺得餓。

某一次,那位給他們送飯的那位弟子恰巧因為有事外出了,到了深夜,小丁符實在餓得受不了,於是只能跑過去在丁曦懷裏小聲地哭。她沒辦法,只能抹黑翻出後院,帶著他去廚房給他找吃的。但期間因為光線昏暗,她一不小心打翻了她母親的藥壇子。

後來,她父親知道了,發了很大的脾氣,他親自動手打了她七十戒鞭,最後不管丁符如何哭鬧求饒,硬生生把她留在冰天雪地之下的後山思過崖上,敕令她沒跪足一天一夜便不準起來。

她穿著一身薄薄的單衣,帶著滿身傷痕跪在鵝毛大雪裏,獨自從黎明初曉一直跪到夜裏三更。

她又疼又冷,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,有個人拎著燈籠,踏著雪朝她走了過來。

月夜之下,那人穿著一身淡青色的長裙,清冷好看的面容掩映在昏暗的月光裏,她停在丁曦身前,微微傾身,木簪挽起的長發散亂地垂落下來,接著她伸出手,將凍僵的丁曦抱了起來。

從冰冷的雪地乍然到了一處溫熱的懷抱裏,小小的丁曦忍不住瑟縮了一下,接著她回過神來,吃力地睜開因為高燒而看不清的雙眸,看了瀟湘子一眼。

她蒼白的唇動了動,用虛弱的聲音問:“您是誰?”

瀟湘子垂眸看了她一眼,那雙有些淡漠的眼睛突然很輕地笑了笑,玩笑般地回答道:“我是來救你的——大夫。”

——我是來救你的。

丁曦朦朦朧朧聽到這麽一句,便在她懷裏陷入了昏迷。

後來第二日,她母親奇跡般地從昏迷之中醒來,她父親也終於一展笑顏,高興之餘又說要為救她母親的恩人辦一場宴席,她才知道那夜救下她、又替她治好鞭傷的年輕姐姐叫瀟湘子。

第二日她在宴席間,趁著無人註意時小心翼翼地看向那位傳聞中的醫神,彼時瀟湘子正在與旁人推杯換盞,在她看過去不久,便似有所感地回過頭,沖著她很淺地笑了笑。

丁曦楞了楞,隨即就看到瀟湘子同她父親說了句什麽,接著便朝她走了過來。

她僵滯地站在原地,怔怔地看著瀟湘子牽起自己的手,對著滿席的賓客道:

“諸位貴客,打擾了,在下有事宣告,還諸位請安息片刻。”

她冷玉般的聲音落在大殿裏,原本喧鬧的賓客聞言,紛紛停下來看向她,聽得她道,

“在下瀟湘子,今日想請各位做個見證——自此刻起,淩雲閣掌門之女丁曦,便是我座下唯一的門徒,我瀟湘子亦是她唯一的師尊,從此我師徒二人寵辱與共,若有人苛待她,我必不輕饒。”

鄭重的話音落下,丁曦懵懂地擡頭,後來她回過神來,看著眼前正望著她的瀟湘子,又在滿堂的“恭喜”聲裏,跪下去,朝著那人開口喊了聲“師父”。

而後這二字,從最初的滯澀陌生難以啟唇,到後來的習以為常脫口而出,她被那人一路牽著長大長高,學醫術、練劍術,再也沒有受過一次罰。

直到後來的那一日——

那是噩夢般的一日。

那一年,人、妖兩族爆發戰亂,瀟湘子與秦茲親自外出行醫,她的父親也帶著一應長老下山殺妖,而她的母親恰在那時突然病發,危急時刻,只能讓她已學了幾年醫術的她來診治,但不知怎麽的,她母親的病卻越發重了些,甚至又一次陷入了昏迷。

她急得不知所措,整個人都莫名陷入了一種焦躁暴戾的狀態裏。一次在給她母親熬藥的時候,突然覺得頭痛難當,手裏的扇子也啪地一聲落到了地上,正要去拾起來的時候,突然有弟子沖進來,一邊跑一邊高喊“夫人不行了”。

那弟子火急火燎,沖進來的時候不小心踢翻了一旁的藥壇,丁曦怒極攻心,竟反手抽出了浮游劍,等她清醒過來的時候,那弟子已經被她一劍捅死了。

她睜著通紅的雙眼,又驚又怒,然而體內卻像是有火在燒,帶著駭人的戾氣,一次又一次沖撞著她的神志,叫她怎麽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。

而後她再一次失去了意識。

之後她徹底醒來,早已釀成滔天大錯。

她在暴戾之下那劍殺死了所有的弟子,整個淩雲閣的活口被盡數血洗,又一把火燒死了她的親生母親,丁符為了攔下她,被火燒成了一具骸骨。

——那是她此生逃不掉的噩夢。

她看著她的父親帶著一身傷匆匆趕回來,看見的卻是滔天大火,地上殘喘著的人哭訴著告訴他,他親生的女兒成了一個瘋子,殺死了他的妻子、兒子,把他的門派殺成了人間地獄。

他幾乎在是一瞬間陷入了瘋狂。

歇斯底裏的怒吼也發洩不了他滔天的恨意,他抽出長劍,毫不猶豫地一劍刺向剛剛清醒過來的丁曦。

然而丁曦卻真的成了怪物,他眼睜睜看著她身上那處被劍刺出的傷口快速地愈合,須臾之間,光潔如初,而丁曦仍是像無知無覺一樣跪在那裏,死死地摟著丁符的骸骨,整個人陷入了恍惚裏,對所有事都無動於衷。

他徹底地瘋了。

他一次次提起劍朝著丁曦砍去,像是恨不能將她碎屍萬段,然而直到劍被折斷,她仍是完好如初。

“妖畜——”

他扔了斷劍,又召出靈鞭,瘋狂地朝她身上甩去!

他神色猙獰,帶著莫大的恨意,一邊揮手一邊癲狂地大罵,“你不是我女兒,你是怪物!怪物!你松手啊!把我兒子的屍骨還給我!”

火燒成了海,血燙成了火,天地被染成了濃稠的猩紅,映出她滿身洗不凈的罪惡。

而她死死地摟著懷裏的屍骨,像是已經抓著自己的命。

太冷了——

丁曦閉上眼,身後的鞭聲忽然斷了,她父親耗盡了最後的力氣,在她眼前重重地跌跪下去,死了。

於是她掙紮著從地上站起來,越過她父親的屍身,開始踉蹌著往前走,然而走著走著,她像是想起了什麽,突然瘋了一般往前跑了起來——

她從寒斜山跑下來,又一路朝南,奔向無邊無際的冰川雪原,急促的喘息聲散在風裏,她聽到自己心裏有個聲音在喊:

“快走,丁曦!不要殺人、不要等你師尊回來看到!她會恨你,她一定會恨你!”

可是她又忍不住喃喃道:“可是師尊,你在哪?你能不能救救我、救救阿符——”

然而過了一會,那個聲音又喊:

“不——不對,你不要回來!我是個怪物,我會害死你!我不要害死你!”

那些語無倫次的聲音在她耳側不斷響起,她覺得自己也快要瘋了。

她越跑越快,仿佛在躲著什麽,甩開什麽,就這樣不知多久之後,終於某一刻,她筋疲力盡,在這無邊無際的雪原之上轟然跌倒,抱著懷裏的屍骨徹底失去了意識。

而記憶卻沒有在這裏停下來。

她昏迷後的夢境裏陷入昏迷,醒來後,卻發現自己仍在夢裏,而那漫長的、曾被她忘卻的回憶還在繼續。

她被人救下了。

救她的人,自然是瀟湘子。但當她睜著恍惚的雙眼看向瀟湘子的時候,對方什麽也沒問,仿佛已然知道了一切,只是將她帶到了西境的平鄴城,親自照料她。

她是從那時開始常常做噩夢,每次只要一閉眼,必定會被突然的亂夢所驚醒。她依舊常常感到頭疼,但所幸瀟湘子用了什麽法子,一點一點減緩了她的頭疼。

等她徹底恢覆過來,已然是在半年後。

但她終究是受了刺激,雖然會在瀟湘子面前勉強自己笑一笑,但也開始變得沈默寡言起來,有時整日整日的不說話。

而在這時,人妖兩界的爭亂已然徹底在整個西境蔓延開來,瀟湘子將她安置在平鄴山上,自己則每日下山殺妖救人,早出晚歸。後來有一日,瀟湘子到了天亮仍未歸,丁曦下山去尋,走到平鄴城街道的一霎那,她才發現外面已經亂得厲害。

街上到處都是橫陳的凡人屍體,唯有殘存的修仙弟子還在與四處為害的妖族拼死相鬥,幾個人用盡力氣斬殺掉一個,不久後又會出現一個,咬死更多的人。

人間已經亂了。

丁曦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開始重新拿起了浮游劍,又是怎麽開始與匆匆趕來的瀟湘子一起斬殺妖邪。她像是木偶一樣,面無表情地跟著她的師尊,一路像西邊殺去,又在沿途救下無數身受重傷的人。

瀟湘子的醫神之名,便從那時開始在西境傳開。傳言裏,說她醫術絕頂,修為高強,身邊帶著一個叫做丁曦的少女,少女背著一具骸骨,與瀟湘子二人一人一劍,一路從平鄴城往西而去,逼得那些妖物一路後退,直到西境邊陲的古妖都,再無妖邪敢在此出現。

因此,世人開始尊稱丁曦為小醫神。

然而丁曦卻對這些傳言無動於衷。

她在無數次的殺戮與救治中變得麻木,數不清是有多少條性命在她手裏被扼殺,又有多少性命在她手裏被挽回。她變得越來越話少,臉色也越來越冷,再也沒了從前愛笑的影子。

而瀟湘子與她在某一次的救治中走散了,等丁曦回過神來,她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過她了。

再後來,西境開始恢覆過來,那些被她救下的人開始幫著重建城池,白寅殿的弟子也退了回去,開始在西境建立起關卡用以抵禦妖邪入內,三大險關也是在那時開始被重視而利用起來。

丁曦終於不必再殺,也不必再救。

於是她開始往回走,背著丁符,從西往東的屍骨,一路穿過無數沼澤山川,到了混沌之地的一處西邊城鎮。而後她在那裏再一次遇見了瀟湘子,她告訴丁曦,她找到了秦茲。

丁曦在聽到這個名字的一霎那,忽然明白,她的審判到了。

果然,瀟湘子帶著她到了因重傷而躺在床塌上的秦茲的身前,見面之後,秦茲先是一怔,接著突然崩潰地大哭起來——

丁曦永遠也忘不了秦茲那時的樣子。

從前那般疏闊豁達的一個人,帶著一身傷痕躺在床榻上,整個人瘦得形銷骨立,兩雙眼睛如同將枯的油燈,露出絕望的痛苦,淚水每從中劃落下來一滴,丁曦就感到自己被人多捅了一劍。

而最讓她難過的是,秦茲卻在痛哭之後開口道:“活著就好。”

活著……

丁曦跌跪下來,那張總是冰冷的臉上露出茫然,但卻又流不出淚水,一個聲音在心裏問她:

為什麽要活著?

為什麽……我不能殺了自己?

沒有人回答她。

丁曦閉上眼,開始向著秦茲磕頭跪拜,一下一下,直到額頭都滲出血來,臉色卻仍是茫然。

瀟湘子再也看不下去,將她扶起來,在她回神過來之後告訴她,她有辦法救丁符。

她記得當時是這樣的——

她從地上被扶著站起來,瀟湘子小心翼翼地捧著她滿是血痕的臉,讓丁曦那雙渙散的眼睛看著她,對視片刻後,等丁曦稍稍回神,她便不帶半分猶豫地開口喚她:“丁曦。”

她說,“丁曦,你聽我說——為師能救阿符,但在那之後,我會離開一段時間,你要好好的,不可輕易作踐自己,否則為師便回來罰你,你聽到了麽?”

她聽到那時的自己楞了許久,末了點了點頭,說:“好。”

然而此刻——

丁曦從夢境之中睜開眼,心道,騙子。

接著她從床上坐起,擡眸,那雙淚水未盡的眸子裏,此刻除了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寒,再無其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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